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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江風寬緊折綿寒

三月的江南,芳草陌上細雨流光,垂楊柳外菸絲醉軟。

半夢半醒間,聽夜半江上過了一陣霏霏的桃花雨,細細如織,泠泠碎玉。

晨起時,船孃支起烏篷船的小窗,春江連著淡墨疏闊的遠山,闊闊鋪延十裡。

春潮初漲催得船急,船孃挽袖撐篙,輕輕一點水麵,一片葦葉似的小舟急箭般射出,淩越過茫茫的江麵。

千峰縹緲,首插雲天,群山長映入清波綠水間。

江上,鷗鷺伴著白帆掠水,山川遠送飛舟長逝。

天地宛如微微濕濡的雪浪紙,造化落筆,揮就天光雲影,碧空寥廓。

風煙渺渺,江水滔滔。

江潮挾著水汽拍打著船舷,寒氣如密密的針,砭得人骨縫裡生起隱秘的痛,沁得人心如浸在冰水裡發涼。

不過湊巧得了一罈子酒,倒是可以驅驅寒意。

她前些日子攬了一宗繡活,為城外李家的新嫁娘繡嫁衣,今日去赴宴吃喜酒,鄉人盛情相送也不好推辭。

船孃殷勤,在船尾的紅泥小爐上溫了一壺黃酒,寶釵自斟了一杯,搪搪砭骨的寒氣。

一朝大廈傾倒後,親族好友各自飛鳥投林。

骨肉至親深陷囹圄卻不能救,夫婿恩斷義絕出家避禍,她被抄冇為奴,下賤之身自是人人可欺,那一程的辛酸苦楚,連午夜夢迴時也不敢細想。

機緣湊巧,她輾轉流落東南地界,遇上故知。

有人不忘舊時一點相交,西處央告,散儘家資,將她從那見不得人的地方贖出。

這一杯,謝襲人和她的丈夫的再生之恩。

她長身挺立,迎著東南遙遙施了一禮,神情肅然而恭敬。

春風牽動她的裙襬,錯認成青色的帆。

薛寶釵半生飄零孤苦,容顏早不複當年的嬌美,也不是什麼清白身家,再嫁不過是填房或妾室,索性留下,賺些菲薄的銀子貼補家用。

她日織夜繡,不過做幾色針黹勉強過日子。

漸漸積攢了錢,襲人兩口子又幫襯了許多,她就在鄰近租了一間小院安頓了下來。

日月為經,春秋為緯,一程程的光陰像流水一樣在她的飛針走線中穿過,織出她安定的後半生和唇間一點薄薄的笑意。

年少時讀到“此心安處是吾鄉”,總是訝異柔奴為什麼甘願跟被貶謫的王鞏去嶺南荒僻之地。

男女之情逾越禮教卻情深至此,一雙乘輦坐轎,歌舞翩遷的玉足也可以萬裡相隨;青年時曆見黛玉整日拋珠滾玉,也不解聰慧才女的一顰一笑為什麼被頑劣荒唐的世家公子所牽動;嫁為人婦後,麵對勾心鬥角的家宅和朽朽欲墜的基業,才明白人世間身為女子的艱難,不是靠三從西德壓抑感受痛苦的天性,就是靠枕邊人的幾句溫言掩飾不知所托的惶惑。

所以哪怕一點溫情,她們也可以前仆後繼地交付性命。

綠珠,楊玉環,李香君......紅顏禍水死起來和貞潔烈女冇什麼兩樣。

她們飛蛾撲火地奔向愛情或禮教,每個人都以為看到了隱秘的自由或者崇高的理想,然後燈花嘶——熾熱起來,她們就成了灰燼。

有的落在香豔的話本上,用美色與柔情裝點了其他平庸的生命;有的凝在絲絹表詔上,用溢美和牌坊表彰了統治下的殉道者。

在男女,尊卑,君臣雲泥之彆的年代,為自己而活就是許多人一生實現不了的理想。

世道虛偽又殘忍,薛寶釵很早就從女人們那裡學會了自欺的手段。

《西廂記》勾起她的綺夢如熱毒般燎心,《女兒經》解她的毒如冷香刺髓。

一杯杯,江潮推著江潮,酒推著無言的心事。

天色陰陰,滿江的風亂吹,船孃急急收帆,迎接一場驟雨。

醉意朦朧的眼中,萬千條人影如風中的燭光轉動,她分辨出一個個熟悉的身影:渾身縞素的母親拉扯著自己撲在父親的靈前大哭,身著鳳冠霞帔的迎春妹子盈盈拜彆高堂,錯金繡彩華服加身的元春端坐在畫堂上,插金帶銀的王夫人閉著眼睛為金釧的死唸佛......女人們的姿態如在廟宇進香拜佛般地虔誠,臉卻陰沉沉地浸在大紅的喜帕,珠簾,帷幄裡,紅得幾乎沁出血來,像死屍般冇有生氣地蓋著。

“嘩——”滿天滿地的風雨劈下,江寬風緊,濁浪前推後湧,層層疊起急潮,猛然向船打來。

寶釵心底發顫,舉到唇邊的酒也要灑落了。

一陣奇異的熟悉感把她扯入漩渦,隨後莫大的恐懼要將她撕碎。

她被風浪攪得眩暈,忽然抓住了一點清明——千萬女子的遮麵被暴烈的風吹散,現出一個個陌生的自己。

又過一陣瓢潑大雨,打去靡麗風流的夢魘。

冰冷的雨水敲碎瞭如鏡的江麵。

湍急的江流中,天地旋轉破裂,山嶽搖搖欲墜。

王侯們用呼奴攜婢,錦衣玉食堆出來的富貴妝斂一具具屍體,又用無數田間農戶的枯骨砌成高聳入雲的高堂闊室。

一朝風吹雨打,拋落生死哀榮,潑天富貴。

長風過江,布簾霎時掀落,掩住一江狼藉。

昏黃的燭火跳動明滅,船艙裡帶著微腥的水汽瀰漫開來。

有青衣女子,身披煙蓑雨笠,孤身淩波踏浪而來。

她挾著一江驚風急雨,緩緩步入小舟,宛如山川風月入懷,不知者或驚疑為洛神湘女。

寶釵秉燭張袖,慢慢掩闇火光,依稀照見少女纖弱清麗,稚氣未脫的麵容。

雖不知故友為何入夢,她也無所謂惶恐。

反而從容戲道:“不知瀟湘妃子來訪,愚姊無備岸芷汀蘭以祭,唯有一壺濁酒聊表相逢之喜,還望見諒。”

黛玉揀了寶釵的杯子,隻斟了一盅酒,笑道:“我卻不渴,隻要一口搪搪雨氣。”

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,剩下半杯遞在寶釵手內。

寶釵笑道:“顰兒是笑我上了年歲,不許我多吃酒,這半鐘儘夠了,難為你想的到。”

說畢,飲乾,將杯放下。

窗外細雨颯颯,天地暗沉如墨,寶釵拿撥子剔亮了燈,兩人連袂而坐。

執手相看,寶釵見黛玉風采不減,依舊是春風桃花麵,不覺羞歎自己早生華髮。

兩人亦無言語,緘默如白石佇立清溪,青山對映長河。

“自我棄世,算來一彆十二載,今日舟中忽見阿姊己梳起婦人髮髻,想來己經主持中饋,兒女成行了。”

黛玉看兩岸草木被風雨卷落,心念一動:“阿姊當日曾指柳絮笑言‘好風憑藉力,送我上青雲’,壓倒眾姐妹悲苦之言,今日可遂淩雲心誌?”

寶釵苦笑,“慚愧,那隻是年少時的誌向。

是我自矜清貴,心氣高傲,以為憑著美貌和家世,就可以逾越命運的規則,輕易獲得世間女子所渴求的殊榮。”

她輕輕一歎:“我也記不得這句詩的心境了。

也許隻是想出奇製勝地壓倒大家,也許隻是羨慕賈府‘白玉為堂金作馬’的富貴,也許是不甘心......”不甘心落入“飄泊亦如人命薄”的命運,所以寧可自欺家族還冇有衰敗,還能在白玉堂前飲酒作樂,度過平靜的一生;不由留戀地呼喊“莫放春光彆去”,讓平靜的歲月不要冇入家族的钜變中;唯有時間,“也難綰係也難羈”,你我終會死於最後的春光裡;隻要女子淪為附庸的規則存在,自己的命運在他人的掌中沉浮,都會是“江南江北一般同,偏是離人恨重”。

敏感聰慧的她們都暗自寫好了輓詞,她卻歌頌逝去的春光,朽爛的廟堂。

風把她高高拋向雲巔,她為最後的盛大華美所眩暈,然後顫栗著沉冇汙泥中。

寶釵搖搖頭:“你說柳絮本是一件冇有根基的東西,隻能隨風飄轉,誰知道結局是陷於泥中還是扶搖九天呢?

與其交給命運將我們吹向未知的方向,不如學你,早早離散,不要留在這世間好。”

她想起一個女子曾經下筆決絕,一句“嫁與東風春不管,憑爾去,忍淹留”,傾儘了羸弱軀體下的豪情。

她與她並肩立在春風裡,看她拈著柳絮作詩,時而抬眉淺笑,宛如濯濯舒展開的春柳。

她把活著的生命獻給愛情,死去的生命還給自己。

黛玉展顏一笑,亦如往昔:“不,我們還可以決定命運的結尾。

我決定了死,你決定了生。”

“可惜‘生亦無憂,死亦無撼’,我們都做不到。”

寶釵慢慢喝著酒,黛玉低著眉聽她說著。

“縱然僥倖能獲得荊釵布裙的生活,世道如此,我也隻能悲歎‘為失三從泣淚頻,此身何用處人倫。”

“我們的悲劇,再憐香惜玉的男兒,也隻能歎一句:‘君王掩麵救不得,回看血淚相和流。

’女子,可以安慰他們寂寞的感情,可以裝點繁華的庭院,可以襯托臣子的氣節,但唯獨,不能煥發自己的生命。”

薛寶釵苦笑:“你看,就連你的淚,人們都說是為他而流,不是麼?”

黛玉無言地笑了笑,又為她盛滿了酒,輕輕說:“如果能將我們朝生暮死的歲月,托身於山川大河,融入進清風明月,或許能擺脫世俗的束縛。”

她淺淺拂袖,半杯殘酒潑進了江河,轉眼被雨水沖洗得無蹤無跡。

雨勢漸漸轉小,低低切切地打在窗戶上,好像微弱的哭聲。

寶釵舉杯邀酒:“年命遒儘,修短隨化,人們都哀歎‘寄蜉蝣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’,不過是有未儘之事業,未了之心願。”

“千年萬年,總有人可以掙脫世間為女子鋪好的道路,走出一條新路。

到那時,我們能再肆意的活一場,就好了。”

“不過,像現在這樣,能清清楚楚地過完一輩子,也很好。”

不計幾時,醉夢沉酣,對飲者亦翩然離去。

紅日透過窗欞,寶釵沉沉轉醒,恍惚隻記得與一女子對飲,卻不留隻言片語。

想來應是船孃作陪,不知聊遍了這江上的幾程山水,數過了幾點菸帆。

雨霽天晴,風煙散儘,天與山都泛起淡淡的青色,萬頃的碧波輕輕搖著小船,兩岸山花簇簇,在雨水的潤澤後,開得無比嬌豔熱烈,好像在青山間燎了一把綿延的火。

襯得江崖峭壁上的蘭草更加青鬱。

山野間傳來猿鶴一聲清厲的長嘯,舟子也唱起悠長嘹亮的調子遠遠相和。

清風徐徐,回首輕舟己度過雲樹千山,她突然感受到幾十年來未有的痛快,這心意來的無比坦率,無比輕鬆。

她笑著將一杯酒灑向茫茫的山嶽大川,送滾滾逝水帶著無數的恩怨故事永不迴轉地奔向紅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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