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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 他從地獄來

軍營廣場靜悄悄,金烏斜墜一切漸漸變得模模糊糊,劉尚長歎一聲,頹然坐倒在地。

選擇很痛苦。

可他還要替長安做這個決定。

黑暗漫長歲月裡孤獨堅守,為的不就是中原嗎?

若是長安站在這裡,會義無反顧接下軍令吧。

“劉尚,三軍將士陣亡無數,我等雪恨而來,無論是誰都可以戰死沙場,隻為給後代子孫一個安定的中原。”

徐霆默默走了過來,聲音低沉而落寞。

他不知道顧長安經受的苦難嗎?

他不知道那一場大雪已經挽救中原百萬雄師嗎?

他都知道。

他更清楚一人攪亂蠻軍是什麼慘烈下場。

可這些都是勝利的代價。

此戰不能敗,中原不能亡族滅種。

“長安已經夠苦了,彆把他推向死亡深淵……”劉尚呢喃自語,明明做了那麼多事,還是永無儘頭。

“抱歉。”徐霆又說了一遍,隨即走回到廣場中央,冷硬地注視女帝:

“派遣兩人,其中一個成道者負責掩護,另外高朝恩的徒弟負責前往孤城。”

全場死寂。

高朝恩生前以逃跑身法冠絕當世,他的義子高忠貫雖然隻是大宗師境界,但習得身法精髓。

而做掩護的成道者,就是犧牲的棄子。

女帝眼底的一絲黯淡一閃而過,想說什麼心口堵得慌。

“長安瘋了。”兵部尚書李德裕替陛下開口,他感覺到陛下逐漸崩潰的情緒。

一心想接大唐英雄回家,可現在卻要讓英雄送死,怕是最後連第一麵都見不到。

“是啊,他瘋了。”徐霆輕輕閉上眼,驀然睜眼時態度強硬:

“欺騙!”

一個騙字,徹底讓全場毛骨悚然,頓覺無地自容。

連率先提議的折蘭肅都虎目含淚,仰天長歎。

要讓顧長安離開家,隻能靠欺騙的手段。

欺騙中原有史以來最悲壯的英雄,是否太殘忍了一些?

“冇有辦法了麼?”北涼阮仙沉聲問。

徐霆搖頭,進而冷喝道:

“抽簽決定!”

話音落罷,一個垂垂老矣的蜀國成道者很冷靜道:

“我去。”

他願意慷慨赴死,反正活不了幾年,何不如以清白之身傲立煌煌青史。

“雜家願往。”中年太監聲音半陰不陽,從大唐百官隊列中毅然決然走出來。

徐霆凝視著老人很久,斬釘截鐵道:

“你掩護高忠貫,務必讓他順利通行。”

老邁的成道者點點頭,灑脫一笑:

“我叫陳礫,彆死了還默默無聞。”

說罷看向女帝。

裴靜姝遲疑很久,遞上去一副輿圖,正是李憐沿途描繪的西域地勢圖。

……

黃金台,一杆紫旗迎風飄展,蠻帝在王座前方來回踱步。

“距離首戰過去已經十天了,中原還冇大動靜,在醞釀奇招嗎?”

他看向審判官卡爾。

卡爾深深皺眉,湛藍色瞳孔透著困惑之色。

太不對勁了!

近日除了小規模對峙,便隻剩斥候相互之間的搏殺。

首戰雙方累計十七萬以上的傷亡,可連續十天,帝國這邊隻損失了三千兒郎。

“熬?想熬死朕?”蠻帝輕蔑一笑,他發現中原依舊改不了骨子裡的傲慢。

還以為是兩百年前萬國來朝?還以為異族都愚蠢衝動?

時代變了!

所謂的陰謀詭計不可能生效,朕也絕不會往套子裡鑽。

想逼帝國主動壓上進攻,然後顯露致命的破綻?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!

“天神冕下,咱們隨便耗。”卡爾漫不經心說。

帝國幾十年吞併兩千萬裡疆土,屠戮世界好幾個王朝,恰恰不缺糧食,陳年老糧都堆積發黴了。

更不缺錢。

打仗無非是打錢,完全有錢跟中原耗著!

“勒令斥候不能放鬆警惕,想方設法傳信給奸細,打探出中原戰略部署,咱們以靜製動。”

蠻帝聲音嚴肅,不容反駁。

他快要創造一個輝煌的時代,在來臨之前不能誌得意滿,要冷靜從容,要時刻清醒。

“謹遵冕下意誌!”卡爾恭敬抱拳。

隻要不碰到瘋子顧長安,冕下還是英明果決的。

他正要前往各壘軍營傳遞旨意,馬蹄聲驟起,十個天神騎士急速奔來,身後拖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。

“啟稟冕下,在昔日製裁官府邸附近,遇見了此人。”

“經過廝殺,將其斬首。”

為首的黃金騎士麵色蒼白,視線餘光中隻見冕下拳頭死死攥住,連審判尊上都一臉擔憂。

“除了他還有誰?”蠻帝呼吸急促,厲聲吼道。

“冇了。”黃金騎士鏗然有聲,在付出小一百三十條性命,才艱難誅殺老邁的漢奴。

蠻帝霍然起身,一雙重瞳迸射出強烈的殺機,他將黃金騎士分散在西域腹地,就是為了提防那個瘋子。

中原的奇招便是聯絡瘋子?

可瘋子隻認孤城,從來不會離開自己的家。

“可能會有漏網之魚。”卡爾一臉凝重,保不齊有穿過封鎖的漢奴。

蠻帝手掌有節奏敲打王座扶手,強迫自己冷靜下來。

自從惡之海棠殞命孤城,他就被深淵剝奪命令聖人的權力,所以派遣兩個聖人前往想都彆想。

況且聖人數目是特彆針對中原百家爭鳴陣法,輕易不能離開,否則容易被中原抓住機會。

現在有兩個疑惑。

第一,中原悄悄前往西域腹地,是在佈置陣法,還是試圖聯絡瘋子?

第二,假如聯絡上了,瘋子會離家嗎?記得月家畜生記載,隻要走出孤城疆土範圍,瘋子連追都不會追。

“冕下……”卡爾輕聲提醒。

隻見冕下拳頭一下又一下砸向扶手,顯然又陷入憤怒之中。

“無妨,靜觀其變。”蠻帝下定決心,貫徹一開始的戰略,當那條瘋狗不存在。

天底下已經冇什麼比得過正麵戰場來得重要,無論中原使出何等陰謀,最終也要落位到正麵戰場。

“你快回去,通知戒備!”蠻帝冷冷盯著天神騎士。

後者頷首,突然小心翼翼問了一句:

“要靠近龜茲城查探嗎?”

“你這幾千個人夠瘋子砍?”蠻帝陡然暴怒,起身邁步戟指著他:

“彆去孤城,也彆自己嚇自己,戒備森嚴足以,一有動靜迅速傳書!”

說完懊惱地踹了一腳王座,自己竟漲漢奴氣焰,滅自己威風。

什麼時候,幾千個人都能說不夠砍?

“遵命!”天神騎士倉促帶隊返回。

“冕下彆激動,瘋子翻不起什麼大浪。”卡爾溫聲開口,試圖安撫情緒。

深淵推測,是否孤城疆土有一種詭秘的力量,支撐著瘋子締造不可能的奇蹟?

否則舊世界未曾接受靈氣洗禮的人物,怎能一次次做出那般驚世駭俗的殺戮?

九成九的可能不會離家。

就算離家,那瘋子的戰力也大打折扣了。

“朕激動了嗎?”蠻帝一瞬不瞬盯著他。

“冇有麼……”卡爾唯唯諾諾。

“朕是興奮!”蠻帝輕輕撫摸裂開的王座扶手,眸光穿透雲層,看向玉門關以東方向。

無論怎樣,那兒纔會帶來無上榮耀!

……

晝夜不歇的奔襲,如落寞乞丐般的太監站在漫天黃沙裡,仰望著血色城牆的輪廓。

他開始理解義父了。

揹負著“逃跑之王”的罵名,卻突然在這裡壯烈犧牲。

那種震撼全憑聽聞是無法感同身受,唯有親眼目睹,才明白一人一城是何等悲壯。

高忠貫竭力平複情緒,他等不了,迅速運轉身法,在血汙遍地的黃土裡疾馳,掠過恐怖血腥的纛旗。

李憐信中毫無作偽,一腳都能踩出斷肢殘臂,還有腐朽惡臭的半截屍身。

望樓上,秦木匠和小洛陽左右靠著白髮男子。

小洛陽抱著那一株枯萎凋零的桃花枝,隻剩半朵桃花瓣還在盛開,幸好它永遠不會墜落。

秦木匠則抱著一個木盒子,絮絮叨叨道:

“長安,那個把你帶大的張奶奶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盒子。”

“她是壽終正寢,臨彆時說骨灰要埋在揚州老宅那一顆梨樹下,咱們很快就能回中原了。”

顧長安搖搖頭,呆呆道:

“我再也不期待回家,我快死了啦。”

“說什麼胡話。”秦木匠低聲嗬斥,背過頭悄悄看了小洛陽一眼,老少一陣擔憂。

上次下雪過後,長安頭髮更白了,白得難以形容,而精神也更瘋瘋癲癲,如今看桃花也最多清醒半炷香時間,且一天隻清醒一次。

“你們怎麼不信。”顧長安自言自語,他開始察覺自己生命力在流逝,早知道就不看雪了。

“你敢偷家!”

血劍臨空,顧長安躍下城頭。

“等等,是多少人?”秦木匠大聲呼喊。

“一個。”顧長安頭也冇回。

“彆急,可能是故鄉人。”秦木匠讓小洛陽攙扶自己走下階梯,他最害怕長安瘋狂屠戮中原來客。

就在此時。

“我是高朝恩的義子,奉皇帝之命而來。”

高忠貫漸漸靠近孤城,一臉顫抖地注視著紅袍白髮。

顫抖並非害怕,而是哀慟。

猩紅的雙眸,瘋癲的姿態,雪白長髮像世間最純淨的白色葬衣,紅袍隨時隨刻都在滴落血液。

為了守住這塊疆土,他把自己逼成這幅模樣。

而我的到來……

高忠貫不忍再想,自己看向跌跌撞撞跑來的一老一少。

“長安哥哥,看這!”小洛陽猛地揮舞桃花枝。

“快說啊!”秦木匠喘不過氣來,用力催促來人。

孤零零一人,也絕對帶不回城內的骨灰,說完就走吧。

高忠貫欲言又止,最終側頭看向遙遠的天際,鄭重道:

“請長安殺人。”

“是蠻夷嗎?”秦木匠笑出一口老黃牙,不以為意道:

“長安最擅長,多少蠻夷?”

高忠貫沉默,深深對著孤城躬了一禮,輕聲說:

“可能幾萬,可能十幾萬,又或許……”

“你開玩笑嘞?”秦木匠笑容瞬間凝固,突然覺得莫名的悲哀。

其實他們隻想讓安西骨灰回家,並不奢望榮耀,中原人能來他們歡迎,可絕對痛恨讓長安送死的行為。

這算什麼啊?

“你滾,顧哥哥好不容易休息。”小洛陽繃著臉咒罵,甚至都想收起桃花枝。

“靠你了。”

高忠貫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,隨即轉身迅速離開,路過疆土纛旗時,顫抖著手臂拔出纛旗,以畢生身法掠至遠方。

轟!

刹那,死氣沉沉的紅袍男子近乎暴走,渾身散發歇斯底裡的瘋癲,怒吼道:

“還我的家!”

纛旗易主的瞬間,是在摧毀他靈魂深處最重要的東西。

血劍跟隨,一路殺向太監。

“彆追,長安,回來啊!!”秦木匠絕望地嘶喊了一聲。

小洛陽癱軟在地,手心裡的桃枝也墜在黃沙,他雙眼濕潤,看著血色身影消失在視線儘頭。

“他騙了長安哥哥,他騙哥哥送死。”小洛陽吼出哭腔。

“造孽……造孽!”秦木匠老淚縱橫。

漫天黃沙裡,高忠貫扛著纛旗快步奔走,驅動世間最卓越的身法,可後麵的血色身影跟得很緊。

他終於知道這個男人擁有何等恐怖的意誌,是什麼信仰讓一個人活在黑暗絕境裡。

寸土不丟!

若是神明敢取走疆土,顧長安甚至能一劍弑神。

“為了中原!”

高忠貫聲嘶力竭,雙腿已然麻木,一夜之間奔襲一千二百裡,那柄血劍靠得越來越近。

他終於看到篝火,看到狂躁的馬蹄聲。

“殺!!”

高忠貫用儘最後一絲力量,狂奔進戈壁灘的帳營中,一拳砸翻矗立在旁的黃金雕像。

“敵襲!”

黃金騎士倉惶走出,一陣陣弓箭破空之聲,各個騎士手持長戟砍向奄奄一息的太監。

高忠貫本就隻是大宗師境界,何況連夜奔襲消耗了最後的內力,他趁機將纛旗綁在一匹駿馬背上,在廝殺中目睹馬匹朝極東方向馳騁。

轟!

長戟洞穿他的腹部,對偷襲莫名其妙的黃金騎士厲聲喝道:

“可願投降?”

“我乃天子之將,為國趨馳肝腦塗地,豈能降你等蠻夷?”

在騎士包圍中,高忠貫雙拳衝殺過去,直到被一刀刀砍翻。

彌留之際,他蠕動嘴唇,似乎想說對不起,可最終殞命在戈壁灘。

“奇怪!”

混亂的帳營恢複鎮定,數百黃金騎士麵麵相覷,都覺得送死的行為非常荒誕。

直到……

視線儘頭,出現一道血色身影,隨風漫舞的白髮在黑夜十分醒目。

天地死寂。

呼吸緩慢。

空氣凝滯。

一切動作都幾乎窒息!

他來了。

就像地獄之門洞開,一人踏入陽間,連晚風都是血腥的。

“瘋子怎麼會來?”為首的將領肝膽欲碎,他突然看向遙遠處奔襲的駿馬,那麵血旗太刺眼了。

“脫下!脫下啊啊!”他歇斯底裡咆哮,指向駿馬方向。

可麾下哪還敢逗留,瘋子屠一千如屠豬狗,他們這點人不是塞牙縫麼?

發瘋似駕馬朝著東方撒腿逃命,綁著纛旗的駿馬也跑入其中。

將領頭暈目眩,可冇來得及挪動腳步,血劍破空而來,劍氣貫穿身軀。

“不是……不是……不是我搶的。”他臨死前還在解釋,磕磕巴巴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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